【軸承網】 快過年的時候，在外工作的侄兒如同往年一樣，問到老家有什么變化。 我告訴他，最大的變化就是沒變化：山在繼續(xù)變禿，河在繼續(xù)變瘦，村子在繼續(xù)虛胖。還有……還有什么？我也說不出來了，不如你自己直接回來看看，感受感受吧?！ ≈秲旱幕卮鸫蟪鲆饬希汉芟牖?，但不敢?！ ∥毅等涣?，為什么？ 侄兒說，自從八歲離開老家，十幾年了，家里的人都不認識了，家鄉(xiāng)話一句也不會說，一句也聽不懂了。 這話挾著一陣莫名的悲哀，鞭子似地把我的心抽得痙攣了好久。古人少小離家老大才回，但好歹人家還鄉(xiāng)音未改呢！而如今，年紀輕輕的人竟然未近鄉(xiāng)心已怯，鬢毛未衰，鄉(xiāng)音已改，是喜劇，還是悲??？ 猛然醒悟到自己說不出來了的變化，正是這漸遭侵蝕的鄉(xiāng)音，正如古建筑上的梁柱，外面雖然依舊是精美的雕刻，內里卻己是白蟻靡集，只須輕輕的一擊，腐朽的齏粉便慘白滿地?！ ∴l(xiāng)音，這一方文化的土壤，是什么時候開始板結的？ 攀著記憶的藤條，沿著歲月幽深的隧道，去尋找那失落的鄉(xiāng)音碎片。一路尋去，在鋼筋水泥的夾縫里，在燈紅酒綠的舞池中，在飛馳的車輪下，搜尋著，拾撿著，拼接起來竟是那樣的艱難。 失落了，那曾經多么親切的稱呼：爺爺代替了嗲嗲公公，爸爸代替了爹爹，大媽取代了娭毑老娘…… 失落了，那如泥土般樸素的山歌號子：還有多少人記得端陽節(jié)賽龍舟那獨一無二的新打咯龍船蓋通河呢？ 家鄉(xiāng)戲依然在唱著，但人們敏銳的耳朵卻捕捉到了異味。 猶記得祖父那生動的鄉(xiāng)間俚語講出的古老傳說，一個個生動活潑的詞語竟無法從普通話里找出比它們更形象的詞匯來取代；猶記得父親那風趣的四言八句，倘若用異地的音調便意趣全無；更記得小時候隨母親下地，母親在田間勞作，任由自己的孩子在田頭玩耍，但只要兒子脫離了母親的視線，哪怕母親不回頭也能感覺得到，一聲黏黏的呼喚小名的聲音，把兒子拽回到母親的視野……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人們迷上了語言整容。鄉(xiāng)音，這故土賦予的胎記啊，硬是生生地被切掉了?！ ∩钍∑饋?，最初應該是源于一批去縣城求學的學子，擺脫鄉(xiāng)音的初衷竟然是為了去除身上絲絲往外冒著的土氣，滿足一下做臨時城市人的虛榮心。其實，那時的校園里，并不盛行普通話，校園的官方語言就是縣城方言。巴掌大的縣城，卻有著地方老大的優(yōu)越感，同學間交流誰要是滿口冒土氣，一陣高傲的目光立刻就能把你壓得矮下去半截。不過，那時三年的高中生涯結束后，回到家里，依然是字正腔圓的土語，誰要是冒出一句夾生的城里腔，會酸倒一大批人的牙根的?！ 『髞?，鄉(xiāng)村的大門越開越大，門前的小路越伸越遠，縣城的語言都顯得一樣的沾滿泥巴味了。普通話雖然如同一張毫無表情的白紙，但是卻是人們溝通的橋梁。只是弄不懂的是，非一國幾制的家庭之間竟也拋棄了那土得掉渣的鄉(xiāng)音。不知不覺間，人們真的把自己連根拔起，如同一粒粒飄蕩的塵埃，游離在每一個角落，每一個角落都是人們的家，但每一個角落都沒有了家的氣息。 再后來，人們急于推銷自己，讓人接納自己，接納自己的文化，一味地迎合他人，企求自己的某些東西能夠被世界甚至整個宇宙來認同。急功近利的代價就是拋棄自我。還記得2009年，為了參加省戲劇節(jié)，為某劇團趕排一出現(xiàn)代贛劇，就在開排之際，為道白是用韻白還是用普通話展開了一場爭論。最終在作為編劇和藝術指導身份的我以及作曲老師的堅持下，還是使用了韻白。作曲老師感慨地說，不姓贛那還叫贛劇嗎？方言土語的消失，使得民歌地方戲曲賴以生存的土壤都沙漠化了。他說，他在家是不允許孫子叫他爺爺的，必須用家鄉(xiāng)話叫嘎嘎?！ ∈前。斒澜缍际峭粡埫婵?，同一種聲音，同一種顏色的時候，這個世界還能精彩嗎？ 常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句老掉牙的話，卻有著咀嚼不盡的意味。鄉(xiāng)音是一方水土在物質之外賜予她的兒女們的另一筆財富。她知道，她的兒女在吃飽喝足之余，還需要娛樂，還有需要快活，還需要豐富多彩，于是，在人們的骨髓里植入了鄉(xiāng)音。這鄉(xiāng)音，成了一方水土養(yǎng)育的人們相互辨識的標志，無論走到天涯海角，無論怎樣悲歡離合，你都能憑著這鄉(xiāng)音找到血脈相連的同胞，找到家的感覺?！ 』蛟S，是這個世界跑得太快？或許，是人們流連于外面世界的精彩？鄉(xiāng)音跟不上世界的節(jié)奏，追不上人們的腳步，是不爭的事實了。但是，鄉(xiāng)音真的需要追隨世界的潮流嗎？ 人們從蠻荒走來，從蒙昧走來，駕著文明之舟，順著歲月的長河一路漂流，曾撿起多少奇珍異寶，才有了今天的輝煌？如今，又毫不吝惜地一件件的丟棄了。真的是文明之舟裝載不下了嗎？聽說過蝜蝂這種蟲子的故事，我們自然不會學這愚蠢的可愛的小蟲兒，但我們真的到了不堪文明重負的地步嗎？ 正當寫到這里的時候，接到一個電話，是河北的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打來的，說是要給我唱他的家鄉(xiāng)戲。聽著他那地道的廊坊口音，竟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種親切感。小伙子似乎從電波中感覺到我的好奇，主動地說，我不大喜歡說普通話，只要有一絲可能，我都盡量說家鄉(xiāng)話。理由是怕自己唱戲時走味。 心里不由對這年輕人起了一份敬重！ 如今，我的侄孫輩都已經是滿口的普通話了，我無法想象多年后，他們的根扎在哪塊土地上?！ ≮ぺぶ?，仿佛又聽到了兒時母親那黏黏的鄉(xiāng)音在呼喚我的小名。我也走遠了嗎？